10年前，17岁的她离开河南老家，南下广东打工，因为“家里穷”，希望“多挣点钱，帮帮家里”。

  在广东澄海的一家玩具企业里，她从一名普通装配工人做起，做到助理拉长（生产线助理负责人）、拉长，其间恋爱、结婚、生子。她适应、习惯、融入打工生活，自己的生活也随之改变。

  2008年，明玉粉决定去广州打工。送她去火车站的路上，妈妈一直在掉眼泪，翻来覆去地对她说：“自己照顾好自己，别跟别人起冲突。”还特别交代她，“（男朋友）别找外地的”。临走时，父母塞给她东拼西凑借来的2000元钱，她怕把钱弄丢了，一直贴身藏着。

  那年，一场始于美国的金融危机席卷全球。在对外贸依存度颇高的广东，许多企业外贸订单锐减。明玉粉要去的奥飞娱乐公司倒未受太大影响，这大概得益于它在更早的几年，慢慢的开始由单纯的玩具制造转向“动画片+玩具”模式。

  奥飞所在的汕头市澄海区这个地名对许多国人来说有些陌生，在世界玩具产业里却是大名鼎鼎。378平方公里的区域里，聚集着约7000家与玩具设计、生产相关的企业，产品出口到世界上100多个国家和地区。

  经过漫长的旅途，明玉粉到了澄海，在奥飞厂区门口填完应聘表就被录取了。她被分到一间有4张上下铺的宿舍，“房间很大，也有自己的卫生间”。来得晚了，下铺都被挑走了，她找了个上铺，铺上自己的床单，就算正式安顿下来。第一个晚上她整晚没睡，可能因为紧张，因为想家，或是因为从来没睡过上铺，“总怕睡着了会滚下去”。

  在初来乍到的明玉粉看来，澄海颇具大城市气象，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公司当时位于市中心的那栋红色四层建筑，在她看来也非常高大。“城里哪儿都好，就是东西太贵。”买了生活用品、交了各种手续费、存了饭卡，爸妈给的2000元就不剩什么了。她不得已找工友借了钱，此后愈加节俭，“每个月发了工资，只取个零头用，攒下的钱都寄回老家给妈妈买药”。

  明玉粉在玩具厂做的第一个工作，是给玩具贴标签。因为简单，每个新人的工作几乎都从贴标签开始。“463202”，隔了这么多年，她还是脱口就说出自己贴过的第一款玩具的编号。那是一种紫色的小熊床铃，一按开关，小熊会自己旋转，发出好听的音乐。

  虽然工作简单，要杜绝出错也不容易。有一次她把商标贴歪了，主管把她说了一顿，“标签贴歪了这个玩具就报废了”。生产线都是按照订单数量可丁可卯地领取物料，报废一个就要补领一个，补领的物料多了，就会影响大家的绩效。

  明玉粉记得自己当时心里挺紧张，暗暗地想，“以后一定要做好”。这之后她再也没出过错。“表现很好。”她很干脆地给自己做总结，说完又笑了，有点不好意思。

  的确表现得很好。2008年她进入工厂，一年后就当上多能工（能适应各个岗位的工种），两年后当上助理拉长，三年后当上拉长。奥飞工厂的员工以头上戴的帽子颜分职级，初入职的普通工人戴粉色帽子，拉长的帽子则是蓝色。从“粉帽子”换成“蓝帽子”，她只用了3年，算是很快的了。

  明玉粉评价自己是个“勤快人”，贴标签贴熟练以后，又开始找其他工友学焊锡、打螺丝。“当时哪里想过当拉长呀，就想着这一条生产线上，万一哪个工友不在需要人顶位置，我能帮上忙。”

  2011年时，正好有个拉长位置空出来，主管推荐了她，明玉粉开始成为一条四五十人的生产线上的负责人。

  这条生产线正在组装的是一款蓝色的飞机机器人玩具。它叫酷飞，是一部名叫《超级飞侠》动画片的主角之一。这部讲几个飞机机器人在世界各地给小朋友们送邮包的动画片，由奥飞公司制作，在包括中国在内的许多国家播放，也带动了周边玩具产品热卖。

  “这些都是外国订单，明天就要发走了。”明玉粉拿起一个酷飞给记者看，“我刚来上班时做的都是很简单的玩具，一个玩具就十几个零部件。现在做的玩具复杂多了，有的一个就需要上百种零部件了。”蓝色的酷飞胖乎乎的，胳膊和腿扭一扭还能变形，看上去很可爱，“我觉得外国的小孩子肯定也会喜欢吧”。

  明玉粉在玩具行业的10年，正是中国东南部沿海地区制造业纷纷谋求转变发展方式与经济转型的10年。原材料价格不断上涨、劳动力成本持续不断的增加，传统的贴牌生产模式遇到慢慢的变多的挑战，许多公司开始关注打造自主品牌。奥飞也在2009年时完成了上市，推出了包括《超级飞侠》等在内的一系列动画片，并以动画片带动玩具产品营销售卖，成为全国顶级规模的玩具企业之一。

  “到底还是找了外地的。”明玉粉笑了下，“工厂里的人谈恋爱大部分都是找工友。”外出打工，每天的生活就是工厂、食堂和宿舍三点一线，工友和老乡几乎就是他们所有的社交圈了。这些年，许多工厂开始通过举办晚会等形式，丰富员工的业余生活，但是对一线打工者来讲，真正融入这座异乡城市，并不容易。

  明玉粉带我去看她在工厂的家——一个20多平方米的方方正正的房间，兼具了客厅和卧室的功能，外面还有小小的阳台、厨房和卫生间。由于升职，她和丈夫有了单独的居所，她对这个“家”很满意，“我跟家里人视频，他们看了也说，你们住的房子好大啊！”

  现在的生活也令她满意，她和丈夫都是拉长，两个人加在一起一个月能有1.2万多元收入。他们从去年开始计划买一部车，今年5月的第一个周末，他们顺利将一部红色的轿车开回了家。车牌号打算用儿子的生日，全家人都很兴奋，“有了车，今年暑假儿子来广东时，我们就能带他到处去玩了”。

  儿子6岁了，因为小两口太忙，只得把孩子留在江西婆婆家。他很喜欢妈妈所在的工厂生产的超级飞侠玩具，最喜欢粉色的机器人小爱。

  前年，夫妻俩带儿子去了趟上海迪士尼乐园。迪士尼乐园里卖的玩具大部分是中国制造，出自像明玉粉一样的中国工人之手。在奥飞设在澄海的展示基地里，这家中国玩具企业的梦想是未来要建造“中国的迪士尼”。

  明玉粉的梦想则更加具体，她最在意孩子将来的教育。她有时会为当年早早出来打工没有继续上学而感到遗憾，“我儿子现在已经认识很多字了，他现在的条件比我小时候好太多了，我希望他能好好读书，将来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达伦·菲利普森已经在玩具行业工作26年了。两年前，他决定离开好莱坞梦工厂，加入一家刚刚来到美国的中国玩具企业，在46岁时，重新开拓一片天地。

  即使在人才济济的好莱坞玩具行业，菲利普森也是知名的行家里手。他早年毕业于英国伍尔弗汉普顿大学，学的是工业设计，后来到了美国，先后在费雪玩具、卢卡斯电影、迪士尼和好莱坞梦工厂工作，参加过芝麻街、星球大战、米老鼠、功夫熊猫等一系列世界知名动漫和玩具品牌的设计和营销。

  他的办公室就像一个玩具展厅，摆满了他收集的来自不同年代的玩具。进门右手的架子上，蓝色的高达站在最上方的中心位置，一副睥睨天下的样子；在它的右前方，绿巨人和美国队长并肩而立，身侧是一黑一白两辆蝙蝠侠的座驾；在它们下面，星球大战的几个主角排成了一条线……

  两年前，这个玩具大家族有了新成员——来自中国的超级飞侠乐迪和它的小伙伴们。当年6月，菲利普森加入奥飞娱乐位于美国洛杉矶的分公司，成为奥飞美国公司副总裁。谈到这次工作变动的原因，他说：“我家的玩具里，90%都是中国制造，中国玩具代表了玩具行业的未来。”

  作为世界最大的玩具消费国，美国2017年玩具市场总体规模大约207亿美元，美国也是中国玩具产品的主要出口目的地。每年，来自中国广东的毛绒玩偶、洋娃娃、拼图等各种玩具，源源不断地填满了美国各大超市的玩具货架。

  然而在美国玩具市场上几乎找不到叫得响的中国品牌。虽然中国已连续多年成为全世界第一大玩具生产国和出口国，但是发轫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中国玩具产业，从诞生之日起，就以贴牌加工、生产外贸订单为主要发展方向。

  “中国玩具品牌在美国的存在感不高，但这也代表着中国企业在这样的领域大有可为。”菲利普森对行业趋势有着敏锐的感知，他看好中国玩具企业、玩具品牌进入美国市场，“中国玩具质量好、价格低、种类多，这些优势都有利于中国企业在美国市场打造、推广自主品牌，它们有可能成为美国玩具行业里的黑马”。

  菲利普森几乎参与了奥飞美国公司创业的全过程。虽然已经是玩具界的元老，他还是花了几个月时间让自己适应新工作。

  起初最大的担心来自看不清楚这个初创公司的未来。在原来的公司，菲利普森手下有二三十位工作人员，来到奥飞，整个办公室只有五六个人。他当时并不确定这家中国企业能否按照设想顺利发展下去，中国总部对于美国分公司能有多大的支持。文化的差异有时也让他困扰。在和中国设计团队沟通超级飞侠的外形时，菲利普森和他的美国团队希望能让这几个胖乎乎、乐呵呵的可爱小飞机变得更“肌肉”一些，就像美国动画片、电影里常见的那些超级英雄，但亚裔设计团队却很难理解这种改动的必要性，他们都以为“可爱”是一个动画片主人公应当具备的要素。

  没多久，菲利普森就适应了新岗位。整个公司的发展逐渐步入正轨，他的团队如今已经有11名工作人员。两年间，他们推出了针对男孩、女孩的几款不一样的产品，营业收入翻了一番。其中一个小飞机玩具去年在美国的销售额达到了2000万美元。

  今年年初，美国玩具业发生了一件大事：全球最大的独立玩具销售商玩具反斗城公司因负债高达50亿美元，宣布破产。菲利普森和他的同事们总会讨论起这件事。电子科技类产品、各种益智类手机应用、线上销售模式的普及，对于玩具行业的冲击已是现实，“目光不能只关注玩具生产，应思考如何将玩具产业和动漫产业、知识产权结合起来。”菲利普森说。

  超级飞侠“飞入”美国市场，就是一个成功的尝试。几个飞机机器人给世界各地的小朋友送邮包的故事，被拍成了动画片，在美国的网络上播出，点击量很高。几个机器人乐迪、小爱、酷飞等也有了新的英文名字，它们被做成塑料玩具，摆在沃尔玛的货架上，9.9美元一个，“胳膊、腿都能动，孩子们十分喜爱，卖得非常好”。

  菲利普森对玩具行业充满信心，“一个月、三个月，一岁、三岁的孩子，他们喜欢的玩具各有不同，随着孩子不断长大，每个家庭也需要不同的玩具，所以玩具产业永远是朝阳产业”。

  自从菲利普森进入中国企业后，“中国”这个词也开始频频出现在家庭的谈线岁的儿子十分喜爱超级飞侠，与爸爸一起看过许多集超级飞侠动画片，最喜欢机器人乐迪。菲利普森正在考虑开始儿子的中文学习课程。“我计划带全家去一趟中国，这是很值得期待的一次旅行。”他说。

  至于菲利普森自己，在过去两年他至少去过中国5次，也参观过奥飞公司位于广东澄海的生产基地。“我希望自己能见证、参与中国的玩具公司发展为一个真正的全球性跨国公司的过程。”

  如今，菲利普森距离自己的梦想更近了些：这家不到两岁的年轻公司已和迪士尼、华纳兄弟等公司开始建立良好合作伙伴关系，也在美国、欧洲、拉美等地建立了稳定的销售网络。

  “当走进一家玩具店或去朋友家，看到孩子们在玩我设计的玩具，那我就十分满足了。”菲利普森说。